是夢，還是記憶又悄悄溜進了夢中？

那個自從失去記憶以後經常來到他夢裏的小姑娘，牽著他的手翻山越嶺來到據說他父母會經過的地方，然後他看到了，此生再也不願記起的一幕。

他的父親，永遠意氣風發的武林盟主莫雲飛，為什麽躺在地上？母親……倔強的，從不肯輕易向人低頭的她，為什麽跪在地上抱著父親痛哭不已？

“別出去，你也會死的。”紅團子捂住他的嘴小聲說著，貼的太近，她的嘴唇碰到了他的臉頰，帶來濕潤粘稠的感覺，他僵硬地轉過頭，女孩的嘴唇已經被她自己咬出了血卻不自覺，鮮艷的紅讓他眼前的東西再度模糊又混亂起來，耳朵聽到的東西卻越發清晰。

“那邊草叢裏有人。”

是誰的聲音呢？每天去離火山莊的人那麽多，天賦異稟的男孩總是有辦法輕易分辨出每個人，每個人的眼神和聲音都昭示著自己的內心欲望，這個聲音，這個聲音的主人最近剛來過離火山莊，是誰，是誰……

“被看到了？快去做掉他們。”

是姑父……熟悉的聲音，說著讓他毛骨悚然的話，伴隨著腳步聲朝他們所在的草叢走來，紅團子一把將他按倒在地，自己從草叢裏躥了出去，然後他聽到了，女孩的尖叫聲。

“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夜涼如水，莫承卿驀地從夢中驚醒，只覺得胸口沈悶地喘不過氣，額頭的汗水浸濕了枕，他坐起身猛地大口喘著氣，心底一陣陣冰涼。

為什麽之前都沒有這樣的夢，遇到那個女人之後就開始了？

梅璇璣……

“莫傾城！”

伴隨著這句喊話，深夜闖空門的女人一點也不客氣地直接推門而入，莫承卿皺眉看向門口，女人正裹著被子一步一跳地朝他走過來。

“我做惡夢了！”

“……”這麽巧？

“夢到你娶了雷若巧！還把我殺了！”女人一邊說一邊還誇張地抖了抖，“太可恨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什麽跟什麽……莫承卿無奈地嘆了口氣，一手疲憊地撐在額頭，一時竟然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怒。

“做鬼也不會放過……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想起夢中那女孩也是說著這句話從那懸崖跳了下去，莫承卿終於有些理解她這些年為何執念要顛覆江湖了。

“我娘說過，死並不意味著結束，只要做好萬全的準備，就算死了，想做的事還是會有人幫你達到。”梅馥白一邊說一邊鄭重地點了點頭，“娘說的總是對的。”

那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死！

莫承卿忍住把這話說出來的沖動，他一直知道梅馥白從小就是個很聽母親話的女孩，所以才會被丟在離火山莊從不鬧著要回家，可梅璇璣……究竟是把這個女兒當成什麽了？

“有個問題我想問你……如果不好回答就不說也罷。”

“什麽呀，吞吞吐吐不像你。”梅馥白眨巴著眼，裹著被子一路跳到他床邊幹脆躺下來，還朝裏拱了拱，“往裏去點。”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莫承卿一臉頭大地起身讓地方給她，敏捷地翻身坐在床沿，低頭看著她裹在被子裏一直蠕動的模樣，“男女……”

“男女授受不親嘛，我會對你負責的……還是你嫌棄我嫁妝少？”終於找到合適位置的被團總算不扭了，轉過頭挑眉看著他，那眼神帶著梅馥白固有的得意，又有幾分略帶嬌氣的威脅，那模樣一時竟讓他想起幼年時生病時的她，莫承卿頓時更無奈了。

“我沒有那麽說……算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恰到好處的溫度適時溫暖了他因為噩夢而冰寒的手，心便不可思議地安定了下來。

“哇哇你手好涼，別碰我！”溫暖了他的人可不願被冷著，梅馥白立刻搖頭甩開他的手，整個人鉆進被窩裏，從裏面傳出來的聲音也悶悶的。

“莫承卿你大半夜去偷人了嗎，手這麽涼！”

“……嗯。”

“什麽！”被團立刻掀開了，怕冷的女人明明只穿著單衣，這會兒也顧不得冷了，美目圓瞪怒看著他，“你去找雷若巧了？”

莫承卿的回答是立刻把被子扯過來給她蓋回去，雙手並用把她按回床上，低頭俯視著她。

“你為什麽對雷若巧這麽在意？因為她美嗎？”

“看吧！你也覺得她是美人！”被按在床上的人不依地轉頭想要咬他的手，“你眼光那麽高，一般的庸脂俗粉哪能入你的眼，但雷若巧不一樣，畢竟赫連煙可是……”

話說到這裏她忽然頓住了，似乎察覺到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臉色頓時有些心虛，莫承卿狐疑地挑眉。

“是什麽？”

“是……是個大美人嘛，雷掌門也不醜，生出來的女兒自然也不差。”她一邊嘀咕一邊卷著被子翻身背對著他，“我要睡覺了，不要吵我，哼，明天再跟你算賬。”

……她是不是忘記這裏並不是她房間？

雖然這樣想著，莫承卿還是沒再說話了，起身拿起掛在一旁的衣服套上，被窩裏據說要睡覺的人忽然又轉過頭來。

“這麽晚你要出去嗎？”

“嗯，有點事要和歷掌櫃商量下。”他的眼神望著窗外，穿好衣服深吸了口氣，“你睡吧，我應該不回來了。”

“撒謊。”梅馥白在被窩裏翻了個白眼，“離火山莊的梁上君子不好當，雖然不知道到底是哪位武林大俠來找你，但你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就行了，不要顧慮我。”

“……為什麽這麽說？”

“晚飯的時候你盯著我看了好久，我可不覺得是自己突然變美了。”她說著又往被子裏縮了縮，“莫傾城，這十年來，我對你最大的期待就是你能好好的……所以，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

活著就可以，再沒有更多奢求。

“好。”

小時候母親說過，男子漢大丈夫，有些謊撒不得，有些謊卻必須要說。

月色微黃，梅園裏的梅樹下，黑影靜默地站在黑暗中，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一點也不像是深夜闖入別人院子裏的人。

“韓光遠？”莫承卿在月光下瞇起眼，梅樹下的人立刻恭敬地走出來。

“莫大俠，深夜打擾了。”

“你來做什麽？”

“韓某奉命來貴莊找一個人，順道給莫大俠帶個口信。”

“有什麽話，該說的我應該都和你的主子說過了，我不會去做武林盟主的。”

“大俠莫慌，我主向來不喜歡強人所難，我只是奉命來告訴你，人心難測，小心孟羽陽。”

說完這句話，韓光遠縱身一躍消失在梅園裏，囂張的樣子像是在說離火山莊所謂的天羅地網也不過如此，然而莫承卿在意的卻是別的事情。

孟羽陽怎麽了嗎？還有，梅璇璣要來找誰？現在離火山莊住的江湖人來自各自的都有，但能有機緣認識梅璇璣的卻沒幾個，尤其梅璇璣本就是“已死之人”，是什麽人值得她暴露身份？

莫承卿的疑問在回到書房時得到解答。

“怎麽樣，見著那女人了嗎？”

“……你怎麽在這裏？”莫承卿皺眉看著不請自來的任逸飛，後者正坐在書房正位，一手把玩著什麽東西，看那樣子已經等了好一會兒。

“我來等你。”任逸飛忽然坐正看著莫承卿，“回答我的問題，你見到她了嗎？”

“師父是什麽時候知道她沒死的？”莫承卿狐疑地皺起眉，他想起那天任逸飛說的話，顯然早就猜到暗鴉舫背後的人是誰了。

“這幾年吧，隱約感覺到了，那女人從小就是最精明又執拗的，是想做什麽就一定要做到的人，她下山的目的還沒達到，是不會輕易就這麽死掉的，更何況是那樣窩囊的死亡，一點也不適合她……”

聽他這段話，莫承卿總算明白了什麽一直被他忽略的地方，她的母親向來是不喜歡別人叫她“阿嬋”的，據說是乳名，但是能這麽叫的只有極為親近之人，那個人……包括梅璇璣嗎？

“你和我娘，和梅璇璣都是舊識嗎？”

“在現在之前的大約二百多年前，雲州的雪山之巔，居住一群擁有奇怪才能的人，他們被稱作雲族。傳言雲族有著最接近神的力量，是超脫凡人的存在，時間久了，一部分雲族人便自大起來，認為自己不該如此平庸，便下山尋找真正屬於自己的世界……”

任逸飛忽然講起了故事，莫承卿原本以為這人又胡說，正準備直接一點也不尊師重道地把人拎著扔出去，腳步卻忽然在桌前停住，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任逸飛，後者難得正經地雙手枕著頭，望著不遠處櫃臺的方向，一臉漠然。

“我要說的話都是該帶進棺材的秘密，你閉嘴聽著就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娘的娘家在哪嗎？雲族的人可以下山，但絕對不可以透露出身，就算死也要帶著這個秘密下地，這並不僅僅是因為雲族避世隱居基本上從江湖銷聲匿跡，而是雲族有一樣人人想要擁有的至寶。”

陰陽璇璣圖，傳聞中可以參透天機的一張圖，而雲族人正是因為那張圖的福澤才會如此強大。

“一開始還是正常的傳言，後來雲族在傳說中就成了如雪女一樣白發白眼的模樣了，再後來幹脆被說成了仙人，而璇璣圖也成為了可以讓人長生不老甚至顛覆生死的聖物。”

越是有權利的人越是怕死，而陰陽璇璣圖也成為所有人想去往雲族的理由，因此雲族規定任何人下山都不許提起自己的出身，雲族人也一直信守規矩，就算早已在山下成親生子有了自己的家，也絕不會提起自己來自何處。

“那為何告訴我？”莫承卿再度皺起眉。

“三十年前，有一個人叛族殺了雲族族長，搶走陰陽璇璣圖趁機逃下了山，同時也引來了山下的人，雲族沒了……有幸逃脫出來的僅僅三個因為貪玩而偷偷溜下山的孩子。”

說到這裏，任逸飛這才轉回頭看著莫承卿，唇角微微上揚，那張萬年不變的娃娃臉上卻第一次呈現出真正符合任逸飛年齡的憂郁。

“那就是你娘，我，和族長的養女梅璇璣。”

年少不知愁，他們卻太早知道了仇的滋味。相依為命的師姐弟在山下摸滾打爬著生存下來，而梅璇璣的記憶卻永遠停留在了雲族被滅的那一刻。

“……那麽厲害的一族，為什麽族長會被人殺死？”莫承卿覺得這個故事太奇怪了，完全講不通道理的故事。

“因為叛徒名叫梅安筠，是族長的親生女兒。”

誰會對自己的女兒設防？即便是在傳言中如神一般的雲族中人也沒料到，有一天會死在被自己萬千寵愛的女兒手裏。

“為什麽她要殺了自己的父親？”

“雲族有天女一說，祖上傳下來的說法是天上的神女下凡，成為雲族天女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這個世上最聰明的女人，也是雲族唯一一個地位淩駕於族長的人。天女的選撥是璇璣圖來決定的，被選中的女子將被賜予璇璣之名……”

後面的故事就很簡單了，被選中的是族長收養的故人之女，成為雲族天女的少女更名為璇璣，成為站在雲族至高點的人，而族長親女兒卻被比了下去。從小就自認為自己最美最聰明的梅安筠自然受不了，為搶奪璇璣圖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從此逃往山下不知所蹤。

“所以，梅璇璣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給雲族報仇？”

某種意義上，那對母女倒是很像。

“璇璣是世上最聰明的女人，她說過，知道太多的人通常活不久，雲族就算不被那些人摧毀，也會在越來越自我滿足的膨脹中自己走向死亡，她並不是為了給雲族報仇，但是一定要帶梅安筠回去。”

結果還是要報仇的，只是梅璇璣生性淡薄又看透太多，不想承受太多感情，最終選擇為了自己天女的職責奮鬥終生。

“璇璣……也是個可憐的人，她沒有心的。”

雲族天女，世代守護雲族，就算雲族已沒，只要雲族的仇人一天尚在人間，天女便不死不休。

作者有話要說： 信息量有點大，不管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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